阿公過世十幾年了。
他實在是個不愛說話的人,印象中,阿公常常一個人坐在田中老家的門口,安安靜靜地,偶爾打個哈欠,伸個懶腰,或用他黝黑的手搓搓臉。就算是跟鄰居聊天,他也是嗯嗯嗯地回應,從沒聽過他發表什麼長篇大論。
阿公不愛說話,手腳卻很勤快。他不坐在門口的時候,就會牽著腳踏車出去,我們都知道他要去哪,卻老愛問他: “哩妹氣堆” (你要去哪?) 他就會說: “謀啦… 氣殘哩” (沒啦… 去田裡)。連過年的時候,稻子收割了,他也老往田裡跑,說要去看春耕的水夠不夠。
有一年元宵的晚上,我和妹妹嚷著無聊,一直亂吵: 別人家都在放鞭炮、提燈籠,我們家什麼都沒有! 爸爸覺得我們無理取鬧,他說: 回來鄉下就是要陪阿公阿嬤的,不是要到處玩! 我和妹妹雖然不懂,卻也不敢再吵。
阿公就坐在旁邊,沒說話,這時卻站起來,牽著他的鐵馬又要出去。我們很不解地問:這麼晚了要去哪? 他一如往常冷冷地說: “謀啦… 氣給阿” (沒啦… 去街上)。我們勸他晚上不要騎這麼遠,到街上來回要騎一個鐘頭以上,可是他完全不理,他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。
過了好久,阿公終於慢慢騎回來,我們都要睡覺了,卻看見他鐵馬兩邊的把手,各掛著一個燈籠… 那是我看過最最老土的燈籠,紅色、圓形、裡面要插蠟燭的那種,我已忘了那天有沒有提燈籠,但阿公在夜裡騎車上街的身影,卻依然無比清晰。
阿公很少穿鞋,因為他的腳老是沾滿田裡的泥巴。但每個禮拜天,他會換上長褲、穿上皮鞋,早上六點多就跑來床邊叫我們起床,因為九點半要去做禮拜,做禮拜是很重要的事。阿公只念到小學,不曾看過他讀報讀書,但晚上的時候,他會把收音機打開,音量調大,播放我們聽不清楚的詩歌,那卡帶實在太舊,都磨損了。而且,他會在詩歌的陪伴下,翻開那本爛爛的白話字聖經,坐在書桌前朗讀。那聖經裡全都是羅馬拼音,誰也看不懂。
有一晚,阿公心血來潮,把我叫到身旁,竟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起我來,要我讀經上的羅馬拼音。我不知道他要教多久,只覺得很苦,度秒如年… 別人都在看電視,我卻要讀看不懂的書。爸爸經過,很委婉地說: 燈光不夠,對眼睛不好。姑姑經過,很不以為然地說: 都什麼時代了,還在讀這個。
阿公很固執,不讓我走,我讀得很委屈,讀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。過了很久,我終於吞吞吐吐地唸出整個句子: “Chhit ji̍t ê thâu chi̍t ji̍t, chheng chá, thiⁿ iáu-bē kng, Boa̍t-tāi-lia̍p ê Má-lī-a kàu bōng, khòaⁿ-kìⁿ chio̍h í-keng tùi bōng sóa khui.” (七日的第一日清早,天還黑的時候,抹大拉的馬利亞來到墳墓那裡,看見石頭從墳墓挪開了。)。阿公就教我那麼一次。
我還是不愛去教會,讀聖經就更不用說了。上大學後,有一次阿公打電話來高雄,跟我們說: 他買了一本啟導本的聖經,裡面有很詳細的解釋,要給我和妹妹讀。他說教會在賣,有打折,才一千多塊。我聽了覺得很可惜,阿公這麼節儉,但他的錢都白花了,因為我根本不會讀它,就算那本要一萬塊,我也不會讀。那本紅皮聖經,連盒子都沒開,就靜靜地躺在客廳,躺了二十年,躺到阿公都過世了,我還是沒碰,因為早就忘了。
我後來竟然進了教會,竟還在教會的團契當輔導,還邀請朋友來家裡查經,還參加學校的教職員團契。每次要帶查經,就很有壓力,因為有些經文讀起來就是沒有感動,不知道要分享什麼。
有一次回高雄,居然在客廳又看到那本紅色的啟導本,她還躺在那。我終於捧起她,用力擦掉盒子上厚厚的灰塵,盒子裡的書皮都發霉了,我擦了好久,她才變乾淨。我翻開她,才發現有這麼好的東西…
我把紅皮聖經帶來桃園,因為常常需要讀她。
阿公的神,我終於認識了。
我們當父母、當長輩,常常苦口婆心地勸小孩、勸晚輩,常常覺得說出去的話,像吹出去的蒲公英,一下子就沒了,也不知道飄到哪去。我們納悶、灰心、甚至放棄。其實,那些話沒有不見,她們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某個人的心中,有一天,她們就發芽、開花、甚至結果了。
只是,有時候我們要等很久很久,就像阿公等我一樣。